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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谷子烂芝麻新泰二大爷传奇

陈谷子烂芝麻

◇石可遇

传说二大爷

在我们家乡一带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名称为《二大爷》或者是《明白二大爷》,我听过很多版本,内容多有变化,但大致如下:

话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孤儿寡母,母亲四十来岁,男孩十五六岁,俩人艰难地维持着生活。那时的女人一定是目不识丁没有文化的,作为农妇更是没有出过家门,没有见过世面,加之我们传统中的女人不能当家作主,自然而然地这位母亲就没有主张,凡事拿不定主意。男孩才十几岁尚未成人,家贫,也没读过多少书,社会经验应该为零,遇事一定得有人指点。这样,母子一家的很多事情,尤其是大事要事,就只能请教和委托他们最亲近的人——二大爷。估计这男孩的父亲应该是老三老四或者更低的行次。

由于家里没了顶梁柱,这对母子的生活质量要比别家低下老多,他们除了耕种着几分薄地以外就没有别的什么经济收入。农闲时节,男孩子就到离村庄十几里路远的山上去打柴,一来自家要做饭取暖,二来可以挑到集市上换点油盐酱醋,得些零花钱。打柴是件辛苦的差事,每天早出晚归,一般只要没有大雨暴雪,就是阴天刮风也不能耽误的。在山上打柴的时候,男孩结识了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是邻村的。那少年虽然父母健在,可他家人口众多,仅兄弟姊妹就有十来个,生活自然也不宽裕,身为老大的他很小就懂事,就是父亲的帮工,能为家庭出力了。

俩人天天都在山上相聚,一起打柴,一起休息玩耍,然后一起回家。可是男孩从来不如那少年来的准时,也就是说他几乎每天都要迟到,往往是他赶到山上的时候人家已经打了半担柴。这让男孩十分着急,于是就试探着问那少年准时上山的秘密。

“我家养了一只公鸡,天一亮它就打鸣。听见鸡叫我就起床,然后吃饭,出门,所以天天都是准时来了。”那个少年说。

那年月没有手表,挂钟,石英钟等计时器,养一只公鸡还是很有用的。可是男孩没有见过公鸡,于是就请教那少年公鸡是个什么样子。那少年是个热心人,又是他的朋友,一边比划一边给他描述什么是公鸡:

“就是长着两条腿,两只翅膀,有带花纹的羽毛,还有坚硬的喙。大小嘛,就跟个枕头差不多的。”

回家后男孩就把自己老是起床晚,打柴少的原因告诉了母亲,并且强烈要求买一只公鸡养着。

母亲说:“要是价钱不贵,就买一只吧。”

女人总是仁慈的。

第二天男孩又向那个少年询问了一只公鸡的价格。

“不贵,”少年说,“最多半担干柴的钱。”

那天下山后男孩直接去了集市,把木柴卖了,得了十个铜板。恰巧那市场上有个卖家禽的主,却不是卖公鸡,而是卖鸭子的。男孩看不懂,便走上前去问道:

“请问您这些鸡是怎么卖,哦,多少钱一只?”

卖家禽的人认为男孩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笑着说:“我的这些鸡嘛,哦,六个铜板一只。一只卖六个铜板。”

“是公的?”

“是公的!”

“哦,能饶一个铜板不?”男孩讲价钱。

本来是不能饶的,但是那个卖家禽人很开心,就很爽快地同意了,说道:“好,饶你一个铜板,一只公鸡五个铜板。”

男孩兴高采烈地提着那只鸭子回家,进门就说:“娘,看我买回公鸡来了!”

天色已经漆黑,来不及修建鸡舍了,只好先把鸭子放在母子同住的屋里。男孩吃过晚饭就安心地睡觉了,只等着天亮时“公鸡”给他报晓,明天可以起个大早。

半夜时分,母亲起来小解,不小心一脚踩在了鸭子的爪子上。那只鸭子一定是疼极了,发出了一阵“呱呱”的叫声。

母亲一听,赶忙把男孩叫醒,说道:“儿啊,鸡叫了,快起床!”

男孩似乎也听到了,便一个骨碌爬起来,揣上干粮上路了。

这一次男孩来到山上够早,差不多等了两个时辰,邻村的少年才赶到。

“你今天来的真早啊。”少年说。

“我家也养了公鸡。”男孩骄傲地说。

这一天男孩打了沉甸甸一担柴,比那少年的多出了不少。为此他欣喜不已,想到养一只公鸡竟然比不养公鸡有如此大的悬殊,自己真是做对了。不过他真的是有些困乏,因为他缺觉了。当天晚上母子俩都安心地睡了,就等着明天天亮时“公鸡”再打鸣。

可能是由于前一天没有睡足,也可能是过于信任那只“公鸡”了,第二天他们一觉睡到快中午了,竟然没有听见鸡叫。母子两个醒来推测,一定是睡得太死,鸡叫的时候没听见。也罢,今天就不上山了,在家里休息一天,要么做点别的事情。

第三天早晨母子俩老早就醒了,但是他们没有起床,赖在被窝里等待着他们的“公鸡”打鸣。可是太阳升起高过一竿了,它依然没有动静。他们怀疑“公鸡”病了,试着给它喂食,它吃了;又试着给它喂水,它喝了,但是它一点也没有想打鸣的意思,这让母子二人一时没了主张。

“还是去问问你二大爷吧。”惆怅了一阵后,母亲说。

男孩擒了鸭子,抱在怀里走到二大爷那里。当他把事情的经过述说一遍后,二大爷极其认真地把那只鸭子上下打量了一遍。

“我说,你们娘俩真是糊涂。这鸡是一只好好的公鸡,哪里有什么病嘛!可是它的喙已经被你们踩扁了,你们没看见?它叫?你让它叫,你让它怎么叫!咹?”

男孩这下明白了“公鸡”不打鸣的原因,心存感激,想,如果不是二大爷的指点,再等“公鸡”打鸣,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母子俩是拥有一头瘦牛的,很老了,但那毕竟是一头牛,就像现在的农民有一台拖拉机,在农田里那是得力的帮手。那年春耕农忙的时候他们对这牛使唤过分了,整整一天驾驭它在田里奔走,却没有给它一滴水喝。下午回得家来,这牛一进门就直奔给它饮水用的陶罐而去。平时给它喂水的时候男孩总是把陶罐里的水加满,这牛喝到一半也就饱了,差不多还会剩下半罐的水,可是今天男孩还没来得及给它加水,而陶罐里的水早已不多了。牛渴得要命,便将嘴巴使劲往罐子里伸,以便喝到最后一滴。没有几口,这牛就把陶罐里的水喝光了,可是它的嘴巴却抽不出来,也就是说陶罐扣在了牛嘴上,无论它怎样摇头就是不能甩下陶罐。后来母子俩前来帮忙,又是搬,又是拽,但是那陶罐纹丝不动,就像是长在了牛嘴上。

“我看又得找二大爷了,问问他怎么办法。”经过了好一番折腾,没有结果,男孩说道。

“嗯,我看也是。”母亲说。

见了二大爷,男孩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他。

“罐子拿不下来?”二大爷说,口气有些轻蔑,“那还不简单!把牛头割下来不就是了?!”

男孩听了话,回家就把牛头割了下来。可是,割下牛头之后,那陶罐仍然扣在牛的嘴巴上,任他怎么用力还是取不下来。

“还是去问你二大爷吧。”母亲说。

男孩又找到了二大爷。

“怎么?还是拿不下来?!”二大爷有点生气,猛一挥手,“不是把罐子砸了就完了?!”

男孩回家照办,果然那陶罐就从牛嘴上脱落了下来。

晚上母子俩煮了一大锅牛肉,为了报恩,男孩虔诚地邀请二大爷前来就餐,还特意买了他喜欢喝的白酒。二大爷一边吃牛肉,一边喝白酒。大约也是老日子没吃肉了,上口比较猛,一下被一口没嚼细的牛肉噎住,泪水流了下来。

“二大爷,你,你,哭什么?”男孩问。

“嗨,”二大爷使劲咽下了那块牛肉,喘口气,说道,“我在想啊,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天。看看,看看你们娘俩这个样子,唉,有我在的时候我还能给你们拿个主意,若是我死了,你们可该怎么活啊!”

我家二大爷

前面说的二大爷是故事里的二大爷,是虚幻的二大爷。现在我跟大家说说我家二大爷,真实的二大爷。

我祖父辈上有兄弟六个,我爷爷行老大。我爷爷和我奶奶生了八个儿子,三个女儿,也就是说我有六个大爷,一个叔叔,三个姑姑。按照我们的传统,女孩子与男孩排行不在一个序列,因此尽管我有两个姑姑比我二大爷年长,但是并不影响我二大爷行老二。除了亲爷爷亲奶奶生了八个儿子外,我其余的五个爷爷也分别拥有三到五个不等的儿子,把我父亲那一辈的男丁加起来——都是我祖爷爷孙子,正好二十个。这依然不能动摇我二大爷的排行老二的地位,因为在他的堂兄弟中他还是第二。到了我这一辈上,我家的人口更是空前繁盛,跟我同一个祖爷爷的兄弟姊妹到底有多少,因为我的算术一直没学好,直到今天我也没能计算出来。每当我家遇到红白喜事的时候,二大爷总是骄傲地说:

“看看,看看,不算客人,不算客人我们家就到了一百多。”

说这话的时候二大爷的声音不是很大,但是他一定能说得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到。二大爷说话向来都是轻声细语,字与字之间的距离拉得很长,那音量比蚊子的叫声大不了几个分贝。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就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也没见他开怀大笑或者失声痛哭,他一直用一种微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二大爷在高兴的时候和在愤怒的时候,说话的声音是一样的,只有接触的久了你才能觉察他语气的细微差别,从他的脸上也可以看出一些,比如:高兴时,他浑浊的目光会闪出一丁点光芒,胡子也会翘一翘;愤怒时,他浑浊的目光会更浑浊,胡子会撅起来。

“是啊,是啊,你们老徐家大家大户,人丁兴旺嘛。”那些客人们就会很谄媚地前来附和。

我们的传统是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还有就是,长子长孙,那意思我就不去解释了。在我家,我们是有一大爷的,我们称之为大大爷,也就是我二大爷的亲哥哥。按理说在我爷爷年迈或死后应该由我大大爷来主持家政,可是有些情况还是得还给大家介绍一下,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是这里不得不说了。我一直怀疑我们家族中有一个遗传基因对数字表现出迟钝,我不喜欢计算就是一个例证。我到八岁的时候才能数到十,而且必须要借助于扳着手指头。当然,后来通过背诵口诀,借助于纸笔算盘电子计算器等工具我是学会了加减乘除,不过数字一旦多起来我就会头发昏。我大大爷身上肯定也有这个基因,一直到他去世他都是用扳手指头的办法计算数字,而且在扳完了十根手指后,他会脱去鞋子,继续扳动脚趾。他老人家一辈子能数过来的数字从来没有超过他自身手指和脚趾的总和。因为是家丑,我只讲这些,希望大家明白一些基本的东西,至于我大大爷经常穿反了裤子,不知道我和我爹谁的年龄大,有事没事就和邻居家的狗吵架等事例这里就不提了。

这样,我二大爷就自然而然地取代了我大大爷长子长孙的地位,在我爷爷辈上的兄弟六人过世后,他又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这大家庭的家长,徐氏一族的族长。而且,二大爷是读过书的,先是私塾,后是新学,到底识多少字没人清楚,反正他对徐字的边旁是双立人还是单立人不是很讲究。家长和族长的头衔是我给他加封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这种实际的组织,也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但是,每个人,尤其是我们村徐字姓氏的人心里都明白,这个不是组织的组织和二大爷没有名分的头衔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在庙子村,姓徐的居民有三百余人,占全村人口的一半还多。再就是孙姓,但姓,刘姓,葛姓等十几个姓氏,其中孙姓但姓各有三四十户人家,估计不足二百多人。剩下的那些杂姓不值一提,有一些还是单门独户。由此大家可以想象,庙子村应该由谁来当领导了,不用说明白人,就是我大大爷那样智商的也能扳着脚趾头算出来,是姓徐的人。历史的数字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从解放前的保长到解放后的村支书,庙子村里除了姓徐的还真是没有别人干过。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比如,去年冬天刘瞎子就干过村书记。刘瞎子其实不瞎,只是色盲,不过这家伙还当过兵,是个能人。改选村书记的时候他没有当选,是乡里领导以组建临时支部为名硬性宣布刘瞎子为书记的。刘瞎子当支书只干了三天就辞职了,原因很简单,他就任的第一天二大爷就对我们徐家的人说了:

“大冷的天,没事在家待着,不要乱跑。”

结果庙子村几乎等于净街清巷了,刘瞎子在村里转了三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只好辞职。

后来就选出了现在的村支书,徐大哈,是我五代血亲以内的哥哥,自然也要喊我二大爷为二大爷了。别看徐大哈当上了支书,但是有事没事得勤往二大爷那里跑着点,要不,他这个支书干得顺不顺当他自己心里有数。

二大爷是党员?不是。据说有一年乡里的干部倒是来做二大爷的工作要他入党来着,但是他婉言谢绝了,让庙子村里的人都不理解。

“我要是入了党,党就得管着我了。”事后二大爷解释说。

共产党的工作队刚刚住到庙子村的时候,二大爷还很年轻,二十岁多点的样子吧。工作队就想发展他入党的,可是二大爷不入,因为他担心国民党还会回来的。果然,没过多久国军杀了回来,还乡团随之还乡,砍了不少人的脑袋。对此,二大爷是很得意的,幸亏自己有眼力,看得远,要不这颗人头就不在自己的脖颈上了。及至到了后来,解放军再次占领了我们家乡一带,二大爷对共产党也是避而远之。在二大爷这位家长的严格管理下,我们家两代人中没有一个当兵的。经过多年的观望,他估计国民党一时半会回不到庙子村了,徐家才陆陆续续有了几个党员。

“嗨,人没有前后眼神啊。”

二大爷经常这样感叹。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我一直没明白。

这并不影响二大爷对徐家乃至整个庙子村的号召力。这么说吧,我们徐家的事情无论巨细和我们庙子村的重大事件,都会有二大爷的身影在里面。

举个例子,这些年各级政府卖地都卖疯了,因为那里面既有政绩也有实惠,不会卖地的官既得不到提拔,也捞不着好处。我们牌楼乡也想卖点地,名义是搞一个高新技术开发区,在这个开发区的规划里就包括了庙子村的一片山坡。徐大哈当然是愿意卖地的,这样不但村里能见到些现钱,他自己也能浑水摸鱼得些油水。当他兴冲冲地拿着开发区的规划图给二大爷看时,二大爷的面部表情没有大的变化,只把手里的烟袋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说道:

“那块地原来埋过徐家的祖宗,是块风水宝地哩。不止是今天有人看上了,早年就有多少人看上了,清朝,日本人,国民党……大哈,你看那地不是还在那里嘛!”

就二大爷这一句话,让徐大哈立马夹起规划图溜了,比兔子跑得还快。第二天牌楼乡公布了另一张开发区规划图,那上面没有庙子村一寸土地。

这是大事。有些小事二大爷也会发挥作用的。

别看我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也没有出过什么文官武将,但还是有许多规矩的,比如说吃饭。庙子村的徐家人吃饭一定要坐下来吃,吃饭的时候不能兼顾别的事务,不能一边吃饭一边干活,也不能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这个规矩来自“食不言,寝不语”,很严格。

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七八岁的光景吧,正是贪玩的年龄,虽然我学习上不太用功,但是只要玩耍起来每每都可以废寝忘食。一天我放学回家,肚子已经饿了,可是还没到开饭的时间,而家门外邻居家的几个孩子正在玩“老鹰叼小鸡”,玩得热火朝天。那时我家的饭菜都是维持型的,没有油水,一旦感到饿了立刻就会浑身乏力。于是,我就偷偷地拿了一个煎饼,捏了一块咸菜,来到街上,一边加入游戏队伍,一边啃吃煎饼。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与我作对,怕什么偏偏来什么。平时孩子们淘气不听话,庙子村的母亲们爱说“狼来了!”以此来吓唬孩子;轮到我,我娘就说“你二大爷来了!”。本来我对二大爷就充满一种恐惧感,在路上遇见他,我一般都是钻进胡同里藏到旮旯里躲避,从来不敢面对他。可是那天我们玩得太疯了,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二大爷的光临,只是在他跨入我家家门的时候我才看见了他一个背影。当时我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利害,接着跟小伙伴们玩耍,二大爷从我家里出来的时候,我手里的煎饼已经吃完了。

二大爷刚刚离开,我娘就到家门口喊我。我还认为要开饭了呢,转身就往家里跑,不想一进门屁股上就被扭了两把,疼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看你往后还敢不敢到大街上吃煎饼!”娘说,眼里有泪,不知是做饭让炉烟熏的还是怎的。

我这才知道是二大爷的威力,赶忙认错,说:“我改了,再也不敢了。”

本以为这事也就完了,哪里料到我上工回家的爹也知道了我在街上吃煎饼的事。你们见过我爹的巴掌吗?那可是打牛的巴掌啊,两巴掌下来打在我稚嫩的屁股上,差点没把我打成残废,到现在想起来,那个部位还火辣辣的。挨打是挨了,记性也有了,从那以后看见二大爷我跑的更快,甚至一听见他咳嗽我四肢也发凉。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在大街上吃饭,直到快我成年后才知道:那样会让外人看透了家底。

正是二大爷

俗语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是国法和家规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如果它们有一个形象代表的话,那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警察就是国法,二大爷就是家规。

二大爷的相貌没有什么特色,横着看竖着看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唯一能够区分他与别的老头不同的是他的胡子。二大爷的胡子稀疏,淡黄,稍微带点灰色,但是他似乎很珍惜它们,从来舍不得剃掉。我相信他一定是经常修剪的,因为从我记事起他的胡子一直就没有什么变动,从来没见过它们变长,也没见过它们变短。它们直直地从二大爷的嘴角和下巴上垂下来,就跟我四大爷家养的那只老山羊一模一样。二大爷有事没事总喜欢捋上一把的,那似乎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如果他一直捻着少许的几根,那他一定是在考虑问题了;如果他连续有力地抹了几把,那一定是他有了重大的决定。

记得我十岁那年,二大爷的三儿子——我的三哥徐大宁跟邻村的一个女同学好上了,他们两个都在人民公社驻地的中学读书。那时候谈恋爱还是偷偷摸摸的事,就跟做贼似的,所以从表面上看三哥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每星期回家带的干粮越来越多,可星期六回家的时候他吃饭的举动几乎就是一匹饿狼。二大娘最早发现了这个情况,再有三哥的同村同学透露些零星的消息,事情就明白了。那个女孩的家里是很穷的,不仅仅是她的村里全是山地不长庄稼,更重要的是她家有十四口人,除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她还有八个姊妹和一个弟弟。往往是生产队这一季的粮食还没收呢,她们家上一季的粮食早就吃光了。

是不是因为这方面的原因我不知道,但是二大爷坚决反对三哥继续与女孩交往。在多次警告没有效果的情况下,二大爷升起了家堂——家堂相当于现在的法庭,却是我们徐家的私堂,不是公堂。

家堂一开,三大爷,四大爷,五大爷,六大爷,我爹和我八叔都来了,他们是审判员。我大大爷也来了,他只在别人讲话的时候说“是啊是啊”,接着就两手捂住脸偷偷地笑,并没有其它副作用。旁听席上坐了三大娘,四大娘,五大娘,六大娘和八婶,还有我的几个已经成年的哥哥。经过了审判员们耐心细致的疏导,劝说,诱骗等长达八个小时的工作之后,徐大宁依然固我,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对我好,我就对她好。不是好一天,也不是好一年,我俩得好一辈子!”三哥的口气石头一样结实。

在那八个小时里,二大爷没说一句话。他一只手托着烟袋,一只手不停地捻着他那黄灰两色的胡子。

审判员们口干舌燥,已经是累了,他们最终把目光转向二大爷,似乎在说,审判长,你看咋办吧,我们尽力了。

二大爷缓慢地抬起一只脚,让鞋底翻转向上,把他那早就灭火半天的烟袋锅使劲磕了几下,让烟灰从烟锅里掉出来,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

“今天,”他咳嗽了几声,算是清清嗓子,“我得跟你们说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这件事,咱老兄弟们不知道,三子他更不知道。这话得说是我祖爷爷在世的时候了,当时,我的,我们的祖爷爷在黄庄镇买油炸果子,就是现在的油条。虽说这生意嘛一天只有一个时辰的工夫,可那是咱家的一条财路啊。咱家那时候除了那二亩薄地靠什么养活一家老小哩?就是靠这点小生意,买油炸果子。可是,见咱家买卖做得好了,有人就眼红。谁哩?就是三子那个妮子同学,她的老祖爷爷。眼红不要紧,你一年来吃个三斤五斤的果子咱不要钱不就成了?嗨,不行啊,那个姓周的,就是三子那个妮子同学的老祖爷爷冲着咱家的铺子也开了一家铺子,也卖起油炸果子来了。他这一卖不要紧,咱家的生意可就惨了,没几天你老祖爷爷,我的祖爷爷就气病了。这一病,油炸果子就卖不成了,连地里的庄稼也耽误了。就是从那时候起,咱们家才一步一步走了下坡路。”

二大爷停下来坐到椅子上,装一袋烟吸着,眼睛环视着屋里的每一个人。除了大大爷说是啊是啊,其余的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三子你想想,这样的人家,像这样的人家咱能跟他们做亲?这样人家的妮子咱老徐家能娶?”二大爷又站起来,嘴上的胡子一撅一撅的。

“你说的是哪一朝代的事?都快二百年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跟她有什么关系,跟我们俩又有什么关系?!”一直没开口的徐大宁跳了起来,额头上的青筋就要爆裂了。

“畜生。”二大爷用烟袋锅敲打着桌子,骂道,声音依然很低,“你这个畜生。你还天天上学读书,这点道理都不明白,真是白瞎了你老师心劲!难道你不知道断人财路就是夺人饭碗,夺人饭碗就是杀父之仇吗?他周家断了咱家的财路,就跟咱徐家有了杀父之仇。连这个你也不懂……”

“我不管你们什么财路,什么杀父之仇,我就是要和她好!不让我跟她好,我宁可死!”看样子徐大宁一定是疯了,全然不顾二大爷的尊严。

二大爷也一定是狂了,下腰抓起一只板凳就要扔过去。众人一看急忙起身劝阻,有人按捺住二大爷,有人顺势把徐大宁扯到了屋外,局势一片混乱。

“把他给我关到东屋去,什么时候他说不和周家那个妮子好了,什么时候放他出来。他那学也不用上了。”二大爷下令说,回头又对二大娘说,“大山他娘你听着,三天之内不许给他饭吃。”

徐大山是二大爷的长子,乖乖地就把徐大宁锁在了东屋里。东屋是一间仓库,里面除了农具干柴和老鼠以外什么也没有。徐大山也是心疼弟弟的,就约了几个跟三哥徐大宁年龄差不多的弟兄们,趁二大爷不在的时候来做他的工作。有的劝他不要跟他的女同学好了,有的出主意让他表面上不跟周妮子好,背地里该怎么好还是怎么好,只要口头上跟二大爷说一声就行。可是无奈徐大宁十分拧,宁死也不屈。别说二大爷不让给他吃饭,就是我们一帮弟兄偷偷给他送来的饭,都让他扔了出来。他在东屋里大喊大叫,踹门,砸窗,摔打农具,就像一头被困的猛兽,只有累了的时候才会安静一会。

第一天徐大宁没有屈服。第二天徐大宁还没有投降。到了第三天早晨,早早起来做饭的二大娘听不见他的动静,还认为他累了睡着了。不一会二大娘做饭的柴草不够了,要到东屋取柴,不开门不要紧,一开门她的魂就飞到了天上去:徐大宁死了!

徐大宁躺在地上,有一大滩血在他身边已经凝固了,发紫发黑。众人赶到的时候才翻动他的身体,发现有一根耙齿深深地刺入他的喉咙,割断了动脉。他的死讯立即在庙子村传开,没多久就传到了周妮子那里。

周妮子也是一个多情的种,听说徐大宁死了,悲痛不已,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她便服毒自尽。

这个消息立马又传到了庙子村,悲愤之中的二大爷一听,打了个激灵,使劲连续捋了两把胡子。说道:

“也算三子这孩子有福。他俩活着不成夫妻,死了,我得成全他们,让他们配阴亲。”

二大爷好像是自言自语。然后,点起一袋烟,一边吸着一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老三,老四,”二大爷指着我三大爷和四大爷,“你两个快到周家,跟他们说,咱徐家愿意为他家妮子发丧。只要他家愿意让那妮子“嫁给”咱家大宁,那衣服、棺材、陪葬都是咱家出,不用他们操心。”

三大爷四大爷听话,立刻骑自行车动身。大约过了不到两袋烟的工夫,他们就回来了,俩人的脸上除了尘土还有懊丧。

“他们怎么说?”二大爷问,“同意不?”

我三大爷的嘴是木头做的,平时就很少使用,除非吃饭喝水。四大爷回答说:“嗨,别提了!我们刚进他们村就被骂了出来,还差点动手打了我俩。哪里走到人家门口唻?!”

二大爷听了胡子一撅一撅的,就像麻雀的翅膀在扑棱。他说道:“这不是不识抬举吗?一个没出嫁的妮子,难道他们还想把她埋到周家的族坟上去?”

“说的是哩。”四大爷附和道,“可是二哥,咱现在也不是和他们生气的时候,你看还有什么办法。但凡有一点希望,我看还是把这事办了。唉,我可怜的三子啊,哈,哇……”

四大爷这么一哭,满院子的人都落下泪来,顿时哭声一片。

“别哭了。”二大爷把手一挥,全场的哭声戛然而止,“老八,你快跑一趟,把孙寡妇请到家里来。”

孙寡妇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庙子村第一名嘴。孙寡妇一进门就捏着假嗓子哭起了弟弟,我至今不明白那天她是怎么从眼角里挤出了几滴泪水。

“他孙嫂就别哭了,还有正事商量呢。”二大爷说。

接着,二大爷就把事情的起因,目前的现状和下一步的打算详细告诉了孙寡妇。当然了,重点是下一步,看看怎么才能让徐大宁把周家妮子“娶”过来。

孙寡妇把哭相换成笑脸的速度就像如今转换电视频道一样快,只见她从袖子里掏出一片又酸又臭的手绢在眼角上按了按,脸上就淡出一丝浅浅的笑来。

“二叔,”孙寡妇开口了,“这么着,我可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心里有啥就说啥,这您是知道的。那,我就说了。讲起来呢,大宁兄弟这亲事还得要明媒正娶。这明媒正娶呢,就得定亲,彩礼,娶亲,设酒席一样不能少。”孙寡妇说到这里稍微停顿,抬眼看看二大爷的脸色。

二大爷没开口,见孙寡妇停下,他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孙寡妇定下心来,按部就班地从头道来,把她的计划全盘托出。二大爷极其赞同,并立即安排实施。接下来,孙寡妇连续在周家和徐家来回穿梭,当天晚上两家成了亲家,送过彩礼喝了定亲酒。第二天上午徐大宁就把周家妮子“娶”进门来,中午二大爷摆了十几桌酒席,下午两个没入洞房的新人就合葬到了地下。整个过程体面隆重,别说超越了当时所有活人的婚礼,就连后来我娶媳妇的时候也没有赛过徐大宁的场面。

事情过去了二十年之后,我才知道当时二大爷阻止这桩婚事的初衷是——为了节省点钱。至于采用什么样的步骤,节省到何种程度,我就不知道了。这话是可不是我造谣,二大娘传出来的。

还是二大爷

二大爷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他得下地种庄稼,但是,家务活(我指的是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等)他老人家是从来不沾手的。就说吃饭吧。每天吃晚饭的时候二大爷是一定要喝一壶酒的,这是他多少年来的习惯,不要说雷打不动,就算是天崩地裂也不会改变。当然,早晨和中午二大爷不喝酒,除非家里来了客人或者有什么应酬。吃晚饭的情景是这样的,首先,由二大娘炒一盘特别的菜,这个菜只有二大爷一个人独享,里面有一点肉或者是蛋,在最艰苦的时候,这盘菜的油腥也会比二大娘和孩子们吃的大锅菜多一些。一般来说二大爷不会把这个菜吃光,等他酒足饭饱离开餐桌,盘子里的那点残羹剩汤立刻就会遭到徐大山徐大海和徐大宁等人的哄抢。二大娘把菜端上来的时候,一壶酒已经烫好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座位也已摆好。二大爷坐下了,一双筷子就会递到他手上,然后第一盅酒一定是由二大娘斟满的。接下来事情就顺利多了,二大爷会自斟自饮,直到他说出一个字:“饭”。这时候会有人把饭送到他面前。

这些都是些程式化的东西,从来没有改变,也不需要改变。万一二大娘病了或不在家——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徐大妮徐二妮徐三妮也会按着二大娘的样子去做。徐大妮徐二妮徐三妮长大以后,就是二大娘在家的时候她们也会帮助她做这些事情,比如,二大娘炒菜的时候,徐大妮就烫酒了,徐二妮就搬座位了,徐三妮就拿筷子了。二大爷的三个闺女生在三个儿子的前头,为这事二大娘还差点被他休了。就在二大娘怀着徐大山的时候,二大爷遇见一个算命的瞎子,说二大娘犯天上的七女星,也就是说二大娘得生七个女孩后才会生男孩,而且也不一定,但是生七个女孩是一定的。二大爷信了,二大爷坚信,而且开始了休妻的行动。幸亏二大娘早产,徐大山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要不,二大娘就得回娘家生孩了。有了徐大山二大爷就停止了休妻的工作,而且后面又有了徐大海徐大宁,二大爷就消停了。

有一年秋天,村里来了电影队晚上要放一部新片子,村民们得到消息就跟要过年似的高兴,尤其是孩子们兴奋得连饭也顾不得吃了。二大爷从来不喜欢什么电影戏剧吹拉弹唱这些破劳什子,所以从田里回来的很晚,进门的时候天都黑了。徐大山徐大海徐大宁没吃饭就跑到放电影的场院占地方去了,二大娘和三个闺女也没吃饭,因为二大爷还没吃嘛,四个人在家伺候着。等二大爷进了家门,洗手净身完毕,二大娘端来热菜,徐大妮捧来热酒,徐二妮搬来座位,徐三妮拿来筷子。见二大爷坐定了,母女四人飞身离开,她们听见了大喇叭里传来的声音,电影已经开场了。

看完电影,二大娘率领六个儿女回家,虽说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大家还是有说有笑,仍旧沉浸在电影给他们带来的愉悦之中。然而,一步踏进家门眼前的景象让他们七个人大惊失色,只见那桌上的菜,没吃,酒,没喝,饭,没动。二大爷就像一座金属浇筑的塑像,面无表情,两眼木然,手里还捏着那双徐三妮递给他的筷子。一家人顿时全成了哑巴。二大娘悄悄走到跟前,发现二大爷还有呼吸,接着她发现了问题的所在。原来看电影之前母女四人走得心切,忙乱中忘了给他斟满第一盅酒,从而导致了二大爷静坐超过一百分钟的严重事实。

“我的娘啊,了不得了!”

二大娘见状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安排徐大妮把炉子上的大锅菜端下来,徐二妮赶快生火,好给二大爷热菜,徐三妮赶快重新烫酒。一家人很是忙了一阵子,个个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转眼间酒菜齐备,二大娘亲自把热好的菜端上来,俩手捧着烫好的酒壶小心翼翼地满上第一盅酒。

二大爷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任那十四只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又等了大约一分钟,他才慢慢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总算没有出现更为严重的后果!二大娘心里的那块石头也落地了,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六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长气,轻轻地拿来自己的饭菜,悄悄地把肚子填饱,乖乖地各自睡觉去了。

我四大爷家只有一个儿子,叫徐大树,是四大娘的头生孩。在徐大树的身后一连串有七个妹妹,可是四大娘就没有犯七女星之嫌,因为她已经有儿子了嘛。徐大树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长得高大粗壮,性格温和,与世无争。他在该上学的时候上了学,该务农的时候回家务农,该结婚的时候就结了婚。他的媳妇——我喊她嫂子的,是经孙寡妇介绍,一个外村的女子,长得不丑也不俊,不高也不矮,就是常见的一个农家女人。

徐大树结婚的时候土地承包分田到户了,他家的小日子不到富裕的程度,却也是红红火火,特别是俩人如漆似胶的恩爱,让村里人看着羡慕。可是过了第二年,到了第三年,徐大树媳妇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连一点要鼓胀起来的苗头也没有。在这段时间里我倒是听我那些嫂嫂们说,好像是徐大树,或者是他媳妇在吃药呢。有时候见他们俩个风风火火地去县城,去省城,徐大树自己说是去旅游,但是据可靠消息他们是去看医生的。然而,时间拖得太长了,大树媳妇那个不争气的肚子终于引起了二大爷的高度重视。

“大树哦,娶妻是为生子,这个道理你是知道的。”二大爷发话了。

“知道呢,二大爷。”徐大树唯唯诺诺的回答。

“可是你家媳妇咋回事哩?”二大爷的小眼睛昏黄,没有光泽。

“看……看呢,看病呢,二大爷。”

“在过去,不生孩子的女人是可以休掉的,现在呢,我知道法律也是允许离婚自由的。没有孩子,传不下后人,算一档子什么事嘛!”二大爷的眼睛看着远处很遥远的地方。

没有多久徐大树就离婚了。大树媳妇走的时候,哭得就跟泪人是的,村里出来送她的人都哭了,特别是那些婆娘们。徐大树没出家门,坐在自家天井院里放声大哭,比女人们哭得还痛。

时间过去了半年多,有消息传到了村里,徐大树的媳妇死了,不清楚是难产还是流产,双胞胎,孩子是徐大树的。原来那个媳妇在跟徐大树离婚时就怀孕了,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徐大树也不知道。离婚回到娘家后,眼看着肚子竟然一天天大起来,她还认为是得了什么怪病,到处求医问药,最终也没能把肚子消下去。后来遇到一个神汉,这神汉就给她跳神,跳着跳着他两脚就在她肚子上乱踩,这下肚子是小了,可命也搭进去了,而且是三条人命。媳妇死了之后不能葬在她家坟地里,因为她是出嫁的闺女,也不能葬在老徐家的坟地里,因为她已经和徐大树离婚了,她娘家人就把她埋在了他们村和我们村交界一片山坡上。

这个消息对徐大树的打击是巨大的,就像是遭雷劈了,眼看着这棵又高又大的大树萎缩了下去,他整天茶饭不思,农活不事,一有机会就往他媳妇的坟地里跑。跑到那里他既不哭,也不喊,而是用手去扒那个坟头,他希望能把媳妇和孩子扒出来,仿佛可以把他们领回家似的。

经过徐大树这么一折腾四大爷四大娘坐不住了,找到二大爷请示应该怎么办。二大爷首先成立了一个看护小组,成员都是我那一辈的弟兄们,其中有我,负责对徐大树严加看管,不能再让他跑到他媳妇的坟头那里去了。然后,二大爷安排人找来孙寡妇,要求她尽快给徐大树介绍一个对象,要用最快的速度让他结婚,把媳妇娶到家里。

“有了媳妇他就不会闹了。”二大爷肯定地说。

事情就按照二大爷的指示去做了。看护小组成员轮流值班,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徐大树,直到他又一次办了婚事。孙寡妇就是有能耐,没几天就给大树领来一个女子,让人觉得就像从集市上牵回来一只羊或者撵回来一头猪一样容易。

又娶了一个媳妇,可是徐大树的情况没有好转,他依然是一有时间就往那片山坡上跑,去看他原来媳妇的坟墓。到了那里他哭不嚎,而是自言自语,但分明那话是对坟墓里躺着的人说话呢。

“你回来吧,我对不住你啊。我怎么就糊涂到和你离了婚呢?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可是我把你赶走了…….”徐大树反复就是这些话。

对现在的媳妇,他几乎是不认识的样子,不知道他们在家里是什么情景,在外面徐大树从来不跟她说话。往往是媳妇做熟了饭菜,看不见徐大树了,然后到处去找他,而大多数时候,他是被媳妇从山坡上拉回来的。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三五个月,新娶来的媳妇就走了,随着某个黑夜的一阵大风飘走了,从此无影无踪。徐大树也不过问,索性拿了铺盖到山坡上去住,守着那坟墓,昼夜不离半步。若不是四大娘每天给他送些水饭,他怕是早就饿死了,渴死了。至此,他不再是从前憨态可掬的徐大树,不再是那个身体强壮的徐大树,也不再是种田能手徐大树。

“嗨,这孩子,眼看着废了。”二大爷说。

一颗大树成了一根木头。

必须二大爷

我们老徐家的事,大到婚丧嫁娶小到鸡毛蒜皮没有二大爷不过问的,而且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他亲自编排程序,坐镇指挥,或者是亲历而为。

那一年五大爷过世。按照当地的风俗,五大爷的儿子徐大梁、徐大椽、徐大檩当天就把头剃光了,胡子刮净了,而且一年之内是不许再理发刮胡子的。这是孝道,是人人都得遵守的规范。但是这个风俗也不是很死板的,比如,我们村里其他姓氏就只坚持一百天,也就是说,在父母过世后的百天,他们的儿子们就可以理发刮胡子了。我们老徐家至所以一年之内不许理发刮胡子,那是因为有二大爷的话在先。

“爹娘死了一年不动发须,古人就是这样的规矩。”二大爷没有点出这个古人的名字,谁也说不清这句话的出处。

二大爷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我爷爷死的时候还没有我,我不知道那时的情景,可我奶奶死的时候,二大爷的确率领我的父辈们整整一年没有理发刮胡子。那一年他们兄弟八个几乎不出村子,一来是风俗规定的,父母过世必须在家守孝,二来他们也不敢出门,因为他们那时的头发和胡须比野人的还长,要么是吓坏了别人,要么会被当成了什么怪物给给猎杀了都可能。

徐大梁、徐大椽、徐大檩兄弟三个都是孝顺的儿子,五大爷在世的时候他们争相照顾老人的衣食住行,从不让五大爷受半点委屈。这事上,他们不仅是庙子村的典范,在十里八乡也是妇孺皆知。然而,这三个家伙头发长点还能忍受,但是实在没有留胡子的习惯。时间一长,他们就得挽着胡子吃饭喝水了,不说那个别扭,就是那瘙痒也难以忍受。大约在五大爷过世三个月的光景,徐大梁终于忍不住,偷偷地把胡须刮掉了。这个徐大梁就是这样,他是有点不太守规矩的,很多时候虽然不敢公开抗上顶撞二大爷,但是像这样不哼不哈就自作主张的事他是干得出来的。这个傻瓜也不想想,那胡须是长在脸上的东西,又不是长在屁股上,刮了没刮都可以藏到裤裆里,别人能看不见?结果,第二天就被二大爷发现了。

“不孝,不孝!不止是不孝,简直是大逆不道!”二大爷说。

本来徐大梁是要解释一番的,徐大椽、徐大檩也是想说点什么的,闻讯而来的三大爷、四大爷、六大爷、我爹和八叔更是想开口的,可是就在这时候,二大爷哭了。

“可怜我的五弟啊,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二大爷悲痛欲绝,上气不接下气,“你走了就没事了,可是留下这些不听话的孩子该怎么办?这些不孝的孩子啊,我怎么能管得了!……”

首先是徐大椽和徐大檩不敢吱声了,分别溜到旮旯里低头认罪去了。接着,三大爷四大爷等开始发话,纷纷谴责徐大梁不守规矩,没有孝心,做出了让二大爷伤心的事,让全村人看笑话的事,让全世界人类都不齿的事。尽管大家劝二大爷别哭了,可眼看着徐大梁没有忏悔的意思,二大爷的哭声提高了两度。

“作孽啊,啊呜——作孽啊,我在天有灵的五弟啊,啊呜——。”二大爷继续道。

“还不跪下?跪下!给你二大爷跪下!跪下!”众人喝道。

徐大梁终于架不住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里流出来两行说不清是委屈的还是悔恨的泪水,说道:

“二大爷,我错了,怎么个办法,你说吧。”

“大梁啊,”二大爷停止了哭喊,说道,“按照咱老徐家的规矩,你这个做法属于大不孝。照理你应该到你爹的坟头边垒间小屋,住在那里守孝三年,才能将功补过,哦,中途不能回家。”

二大爷说到这里打住了,开始往烟袋锅里填烟叶。现场的气氛凝重起来,谁也没有说话,能听见二大爷的手指和烟叶摩擦的声音。见徐大梁还在那里呆着,三大爷便给他使眼色,示意他给二大爷叩头。然而徐大梁有点傻了,三大爷挤眼弄鼻老半天,他竟然没看见,急得三大爷咳嗽跺脚。这些徐大梁看见了。也一定是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了,要么就是脑子学会拐弯了,他赶紧给二大爷磕了两个响头。

“可是,”二大爷好像没有看见徐大梁磕头,把烟袋点着了,“那样你的地就没人种了,你媳妇孩子吃什么?是不?”

“二大爷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你说。”徐大梁说。

按照二大爷说出的办法,重新给五大爷出殡。当然不是把五大爷从坟里挖出来,而是重新举行一遍出殡的仪式,那棺材是用纸糊的。但是其它的一切都是和真正的出殡是一样的,比如披麻戴孝,焚香烧纸,乐队吹鼓手,亲戚朋友等等。这一场下来是要花些钱的,不说别的,就百十人一天的吃喝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二大爷对徐大梁说:

“这费用就你自己出了。”

明摆着,人家徐大椽和徐大檩遵守孝道没有刮胡子,重新出殡只是对徐大梁一个人的惩罚,不是五大爷正式出殡,那费用得兄弟三个平分。

徐大梁答应了。事情也就这样办了。

本来那年徐大梁是要盖新房的,水泥钢筋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可是经过这场假出殡他的钱就不凑手了,之后过了两年,才勉强把新房建好。看看他这一把胡子刮的!

我们家乡那片对肺结核这种病还有两个别称,一是痨病,二是齁瞎。痨病这个词使用也相当广泛,大部分中国人都能听懂,可是齁瞎就不同了。我曾刨根问底地研究过,原来我的老乡们一直认为肺结核是吃盐吃多了齁出来的,所以才叫齁瞎。二大爷对这一理论更是深信不疑,老徐家的人对盐的食量有着严格的控制,尤其是小孩。由于怀着恐惧的心理,大人们几乎不会把盐、咸菜之类的物品放置到一个十岁以下的孩子可以够到的地方,以至于我小的时候一看见别人家大口大口地吃咸菜我就禁不住馋得流口水,偶尔有一次能从锅台上捡到母亲做饭时不小心落漏的一颗盐粒,我会赶紧塞进嘴里。那种感觉,比别人家的孩子吃糖还美。

三大娘的身体一直不是很结实。据说她年轻做姑娘的时候就有齁瞎病,只是那时候她没感觉到,外人也看不出来,就是说话有点气短。可自从到了我家,连续给三大爷生了一大堆儿子闺女之后,她的身体状况就一天不如一天,齁瞎的特征就突出出来了。

“不能让她吃盐了。”二大爷警告三大爷说。

从此,三大娘的饭菜里一点盐味也没有,一日三餐清汤寡水,我真想象不出她是怎么咽下去的。幸好三大娘知道不吃盐是为了自己治病,所以能坚持下去。然而在坚持了数年之后,不但没见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反而变得越来越重,甭提开口说话,就是喘气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当然在不吃盐的同时她也吃了不少的药,有医院里的,有药房里的,也有游医走仙的,可是没有一样能见点效果的。眼看着三大娘的年龄越来越大,病情毫无转机,三大爷就和几个儿子商量,先把坟修好了,棺材做成了。按照当地的风俗,一是准备了这些东西可以冲冲三大娘身上的浊气,保她长寿,二是有备无患,以便不时之需。

那年秋天,季节已经过了霜降,天气冷了,早饭后三大娘就坐在那里喘气。一家人正在收拾饭桌呢,就见她喘着喘着停下了,好像是一口痰上来了,可是没吐出来。闺女儿媳围上来,捶背的捶背,掐人中的掐人中,同时伴有呼唤,喊叫,最后是哭声。折腾了大半天,三大娘就是不吱声,软了下去,没了气息。

“死了。”三大爷伸头看了看说。

消息立即传遍了徐家一族。二大爷放出话来,就在当天出殡,一家人轰然忙碌起来,有人去亲戚朋友家报丧,有人去请吹鼓手,有人去聘厨师置办酒菜。依照本地俗规,三亲六故,七姑八姨,该来的都来了。那天参加葬礼的人包括我们老徐家足有二百多号,仅仅是中午吃饭就摆了三十多桌。三大娘被穿上寿衣,停放在灵棚里,她儿孙辈的男女身披孝衣跪卧两旁,守灵。一波一波的人来了,先在内外柜先生那里付了吊礼,再到灵棚里探望,然后就去流水席那儿吃喝。

下午三点,三大娘入殓,然后盖棺,在吹鼓手的敲打吹奏乐曲中,在儿女们的哭喊声中,出殡仪式开始了。眼看快到坟地了,抬棺的八条汉子突然把棺材放下,散开去了,说是听见棺材里面有动静。送葬的队伍停下了,一旁看热闹的人群聚拢过来,但是谁也不敢靠近棺材。不一会二大爷三大爷他们就来了,按理他们是不送丧的,在家里待着,一定是有人把他们招来的。二大爷在棺材旁站了一会,随后说道:

“哪来的什么动静?”

可是三大爷带着一脸的惊喜,一把扯住了二大爷,说道:

“二哥,确实有动静,确实有动静!你听,你听。”

“听什么听!这光天化日的,难道还有鬼不成?”二大爷白了三大爷一眼,回头对送丧的队伍说,“走着!”

“不,不!二哥,你听,是大缸他娘在说话,是她在喊!”三大爷说。三大爷的大儿子叫徐大缸。

“老三,你都多大年纪了!”二大爷说,他的瞳孔有点放大,“你见过死人有活过来的?还是听说过死人又活了的?”

“没有。”

“那,你在这里咋呼什么!你是想让咱们全庙子村全牌楼乡的人看咱老徐家的笑话,是不是?让人家说咱出丧的时候遇到了鬼?”

“可是……可是”三大爷仍不甘心。

“可是什么!”二大爷低声说,“他婶子死了。是一个死人。一个死人在棺材里,哪来的动静?”

“…….”

二大爷冲着整个队伍扫了一眼,挥挥手,大声喊道:

“走着!”

送丧的队伍重新起动,浩浩荡荡开往坟地。

三大爷说不出话来,急得咬牙跺脚老泪纵横,可是除了在那里转圈,他什么也做不了。在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三大爷就像梦游的样子,整天无精打采的,一点精神头也没有。原本就少言寡语的他,更像一个闷葫芦了,偶尔说句话就是:

“唉,大缸他娘让我活埋了。”

永远二大爷

如果不是连续发生了两件事,二大爷是不会死的,虽然不敢说他能活到一百岁,但是我相信再活个十年八年没有问题。他身体不算强壮,可是一点毛病没有,什么高血压冠心病偏瘫尿毒根本沾不上他的边。

那一年山那市要修一条公路,恰好我们老徐家的坟地就碍事了,道路要从坟地的边缘通过。要是让我们把徐家的祖坟全迁了,二大爷肯定是不干。还好,我们家的坟地很大,修路时只需动用十几平方米的地方,也就是只需把大大爷和三大娘的坟头挪一挪就行,其余的都不碍事,更何况施工的那些人态度很好,二大爷张口要了多少钱人家就给了多少钱,事情就妥了。

我们家的很多大事都挤在那个冬天了,有新房完工的,有入伍当兵的,还有女孩子要出嫁的,二大爷整天忙得两脚不着地。按照一贯的传统习俗,大大爷和三大娘的坟墓是不能在同一天里迁移的,因为坟墓总是和死有联系的,是个悲惨的不吉祥的事物,人们都喜欢双喜临门,谁会愿意祸不单行呢。这样就决定先把大大爷的坟先迁了,隔天再迁三大娘的,而迁动三大娘坟墓的那个日子正好又是五大娘家的儿女出嫁,用二大爷的话说,喜气重可以把悲气冲了,掩了。

我说过,二大爷那些天很忙,那一天他就更忙,早晨他要去送出嫁的侄女,当“大客”。大客是我们那一带的土语,意思是最重要,最主要,最尊贵的客人。这大客一般是出嫁的女孩子的长辈,或者是同辈中年长的哥哥,到了男方家里要被视作上宾上宾上上宾。在别人家,挑选大客除了上述条件外,还得找个能说会道的,有点酒量的,年龄嘛自然也是年富力强的,当然如果再有点社会地位那就更好。可是我们家就不同了,我们家有二大爷在,谁能担当如此重任呢?即便是有,谁又敢去呢?所以二大爷就去了,虽然他已经快八十岁的人了。

二大爷的名望不仅在庙子村牌楼乡,甚至半拉个山那市那都是屈指可数的。见到是他来做大客,男方一家是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大名鼎鼎的二大爷亲自来了,是对他们家的重视;害怕的是万一自家礼节上有什么疏漏就麻烦了,就一定会大丢面子。结果是越是兴奋越是害怕就越是手忙脚乱,不该出岔子的时候也就偏偏出了岔子。

菜上齐的时候该是敬酒开始了,第一个敬酒的当然是新郎。由于怕说错话失了礼,新郎的爸爸在他登场之前就千嘱咐万叮咛,要他把进门要说的话反复背诵了无数遍,比如第一句话是“咱这菜不好,酒也不好,大家尽量多吃点,多喝点啊。”。新郎一定是背得滚瓜烂熟了,可是一进门他就紧张,一紧张就哆哆嗦嗦把那话说成了:

“俺家这菜不好,咦,还吃了不少嘛。”

这就犯了大忌了,哪里有招待客人嫌人家吃得多的?严重失礼!如果搁在别人身上,这事也许就能过去了,因为新郎是个年轻人嘛,说话没规矩。再说了,以前见过他的,知道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子,只不过由于今天气氛和压力才说错了话。然而,今天他们面对的不是别人,是二大爷!二大爷又是最讲规矩,最讲礼节的人!依照二大爷的理路,他是有权利生气的。于是,他挥挥手示意新郎出去,不要敬酒了,同时说道:

“把亲家喊进来!”二大爷说的亲家是新郎的爸爸。

那个亲家担心儿子会出差错,一直躲在门外瞅着,一听儿子说错了话,急得差点尿了裤子,心里真是又气又恨。就在二大爷话音没落的时候,亲家一个箭步冲进了屋里,一把夺过儿子手里捧着的酒壶,对着他屁股有来了一脚,骂道:

“滚出去!你个不懂事的畜生!”

转过身,亲家立刻堆起一脸恭谦的笑容,他要给客人赔不是,他想说,得罪了,得罪了,都是我教子无方,没把孩子调教出来,咱们今天就是至亲了,一家人了,不是外人……云云。然而不知道是被儿子气糊涂了,还是他自己心情紧张,舌头根子一发硬,说出来的话就变了味:

“得罪,得罪,都是我教育的好,孩子才有这点出息。今天来的不是外人,也不是什么好客……”

这下好了,这哪里是失礼?简直是无礼!其性质几乎等同于辱骂了。听了这话,二大爷的胡子都翘起来了。对待这样场面,二大爷应该一脚把那桌酒席踹了,大发雷霆,然后,由亲家赔罪,重新摆设酒宴,否则大客是可以宣布这场婚姻是无效的,当即就领着新娘回家了。

二大爷站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受四大爷六大爷等人的指派来到了二大爷的酒席前面,家里出大事了,要他立即回家。由于这事是不能守着外人讲的,所以我把二大爷拉到屋外,只说,快走!快走!家里有事!二大爷什么都懂,自然也不多问,就跟着我一路小跑出来了。临出门没忘了留下一句话:

“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回家的路上二大爷问我家里发生了啥事,我说不清楚,只是在挖开三大娘坟墓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不对劲。比如,前天挖开大大爷的坟墓,去掉腐烂的棺盖,从尸骨上看出来大大爷是躺着的姿势,也就是入殓时的样子。可是,三大娘的尸骨是堆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她的姿势与入殓时是不一样的,她好像是坐在里面呢还是蹲在里面呢,没有人说得清楚了。特别是她的指骨,有几根指骨是插在棺材的缝隙里。三大爷看了这情景,就认定三大娘是被活埋的,急得又哭又闹,跑到村口的水井跳了进去。我是不懂那些事情的,更难以说得明白,不知道二大爷听懂了没有,只见他脸色干黄,急匆匆跑到了我前面。

及至到了坟地,二大爷伸头看看三大娘的尸骨,呆在了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负责迁墓的人都在呢,他们站在那里,蹲在那里,坐在那里等着二大爷说话。突然,二大爷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然后像根木桩似的仰面倒了下去。众人立即围上来,盘腿的,弯胳膊的,掐人中的,好一阵忙乱。过了大约半小时二大爷才缓过气来,医院,拒绝吃药打针,不吃饭,不喝水,不说话。一个星期之后,二大爷撒手人寰。

不用说,三大娘当时下葬的时候时肯定是活着的。三大爷请来山那市著名的法医鉴定过了,法医是这样认定的。法医鉴定过后没几天,三大爷也死了。

二大爷死后我们老徐一家都跟丢了魂一样,人人没了主心骨,别说大事要事拿不定主意,就是一日三餐该怎么吃法也把握不准了。俗语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可是我的父辈们死的死了,活着的从来没有当过家,以后的事情该怎么办呢?

应该说是历史选择了徐大海。

徐大海是二大爷的二儿子,在我们这一辈里他的排行也是老二,因为他的亲哥哥徐大山前几年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我们兄弟中就数他大了,因此,他自然而然地成了老徐家的当家人。

除了那身穿着打扮和不留胡子之外,徐大海从相貌体型,到举手投足,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跟二大爷一模一样。他喜欢扎领带,戴解放帽,穿皮鞋,不抽旱烟,抽香烟,但一定要使用烟嘴。出门时他喜欢骑自行车或者步行,他不坐汽车,不乘火车,不开摩托车,就像他反对电脑痛恨网络一样,他认为电脑和网络都是害人的东西,对人没有任何的好处,他甚至拒绝使用手机。他认为农民就是种田的料,农民的本分就是种田,经商或者外出打工都是下三滥的事,是有损农家形象的事。包括那些艺人,比如木匠,石匠,铁匠,在他眼里都是下九流,是正经人所不齿的。他崇尚读书,敬畏中医,曾经无数次地宣称《易经》是人类历史长河中最伟大的科学专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什么科学家,西医大夫,什么航天飞机,统统不值一提。

我和我老婆只有一个儿子,想必是溺爱娇宠惯了,他常常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仿佛有点叛逆的味道。读完高中后儿子没有继续升学,回到家里帮我种地,种着种着他就冒出个点子来。

“爸,我想去驾校学开车。”儿子说。

“开车?咱家可买不起汽车。”我很警惕地告诉他。

“我是想学开拖拉机。农业正在走向现代化,今后耕种收获都得用机械了,我学会了咱可以贷款买拖拉机,咱自己用,也给别人用。收一点费用,两三年就把本钱赚回来了。”

儿子的想法有没有道理呢?想着想着,我竟然不由自主的算计起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的价格来,差点上了这小子的当!

“还是去问问你二大爷吧。”我说。

我知道徐大海是不会同意的,因为他不仅反对任何除了以人力为动能的机械或设备,还反对以营利为目的的行动。

果然,儿子是兴高采烈地去了,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进了门,儿子也不理我,径直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噗通一声倒在了床上。我跟着进去了,拍拍他的屁股,明知故问:

“怎么样了?你二大爷说了什么?”

儿子忽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又软绵绵的躺下去,有气无力地说道:

“唉,二大爷,二大爷,永远的二大爷!”……

作者简介

马树涛,笔名:汶沙、石可遇,已发表百余万字,其中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集两部,散文诗集四部,作品被收录多种文本,并获多种奖项,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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